【原文】

女媭之婵媛兮^[1]，申申其詈予^[2]。曰：“鲧婞直以亡身兮^[3]，终然夭乎羽之野^[4]。汝何博謇而好修兮^[5]，纷独有此姱节^[6]？ 菉葹以盈室兮^[7]，判独离而不服^[8]。众不可户说兮^[9]，孰云察余之中情^[10]？世并举而好朋兮^[11]，夫何茕独而不予听^[12]？”依前圣之节中兮^[13]，喟凭心而历兹^[14]。济沅湘以南征兮，就重华而陈词^[15]：“启《九辩》与《九歌》兮^[16]，夏康娱以自纵^[17]。不顾难以图后兮^[18]，五子用失乎家巷^[19]。羿淫游以佚田兮^[20]，又好射夫封狐^[21]。固乱流其鲜终兮^[22]，浞又贪夫厥家^[23]。浇身被服强圉兮^[24]，纵欲而不忍。日康娱而自忘兮，厥首用夫颠陨^[25]。夏桀之常违兮^[26]，乃遂焉而逢殃^[27]。后辛之菹醢兮^[28]，殷宗用而不长^[29]。汤禹严而祗敬兮^[30]，周论道而莫差^[31]。举贤而授能兮^[32]，修绳墨而不陂^[33]。皇天无私阿兮^[34]，览人德焉错辅^[35]。夫维圣哲以茂行兮^[36]，苟得用此下土^[37]。瞻前而顾后兮，相观人之计极^[38]。夫孰非义而可用兮，孰非善而可服？阽余身而危死兮^[39]，览余初其犹未悔。不量凿而正枘兮^[40]，固前修以菹醢。”曾歔欷余郁邑兮^[41]，哀朕时之不当^[42]。揽茹蕙以掩涕兮^[43]，沾余襟之浪浪^[44]。

【注释】

[1]女媭：王逸《楚辞章句》：“女媭，屈原姊也。”《说文解字》引贾逵说：“楚人谓姊为媭。”一说是侍妾。汪瑗《楚辞集解》：“媭者，贱妾之称。”郭沫若《屈原赋今译》引申为“女伴”，并疑女媭是屈原的侍女。按，从《离骚》文例来看，女媭应是屈原虚构的一个“老大姐”式的人物，并不是实指。婵媛：眷恋牵持之貌。是多情、关切的意思。

[2]申申：繁絮貌，即一再地。詈（lì）：责备。引申为劝诫。

[3]鲧（gǔn）：禹的父亲。颛顼的后代。相传鲧偷了天帝的息壤来治洪水，被天帝杀死在羽山的郊野。婞（xìng）直：刚愎倔强。婞，同“悻”。亡身：当作“忘身”。意思是不顾自身的安危。

[4]夭（yāo）：早死。羽：羽山。神话中的地名。传说在东海之滨。

[5]博謇：钱澄之《屈诂》：“謇，难于言而必欲言之。博謇，知无不言也。”意思是在各种事情上都实话实说。博，广泛，多方面。謇，直言。

[6]姱节：美好的节操。

[7] （zī）：《说文解字》：“草多貌。”菉（lù）：草名。亦名王刍。淡竹叶。葹（shī）：草名。即苍耳。菉、葹都是普通的草。戴震《屈原赋注》：“喻众之所尚，原独判然舍弃之。”

[8]判：与众不同的样子。服：佩用。

[9]户说：一家一户地去解释。

[10]余：我们。这是女媭站在屈原一边说话的口气。

[11]世并举：世俗的人彼此标榜。好朋：爱好成群结伙。朋，朋党。

[12]茕（qióng）：王逸《楚辞章句》：“孤也。”按，女媭的话到此为止。

[13]节中：王逸《楚辞章句》：“言己所言，皆依前世圣人之法，节其中和。”节，节度，节制。中，中和。一说折中，不偏不倚。

[14]喟（kuì）：叹息。凭：满。指愤懑。历兹：至今。

[15]重华：虞舜的名。《淮南子·修务训》：“舜二瞳子，是谓重明。”明，即华。是说舜的双目有异于常人的光彩。相传虞舜葬在九嶷山，即今湖南宁远境内，在沅水、湘水之南，所以向重华陈词要渡过沅湘南行。

[16]启：指夏启，禹的儿子，继禹为君。《九辩》《九歌》：乐曲名。《楚辞补注》：“《山海经》云，夏后上三嫔于天，得《九辩》与《九歌》以下。注云，皆天帝乐名。启登天而窃以下，用之。”按，从这句起，即向重华所陈之词。

[17]夏：指夏启。康娱：寻欢作乐。按，王逸《楚辞章句》误以夏康连读，解为太康（启的儿子），在《离骚》中“康娱”二字连用有三处，知实出于误解。自纵：放纵自己。

[18]图后：考虑将来。

[19]五子：游国恩《离骚纂义》：“五子者，即五观。亦即武观。启之奸子。”用：因此。失：王引之说：“五子用失乎家巷，‘失’字因王注而衍。”家巷：王引之说：“巷，读《孟子》邹与鲁 之 。刘熙曰， ，构也。构兵以斗也。五子作乱，故云家 。”按，根据《竹书纪年》载，夏启十年至十一年间，他的第五个儿子武观被放逐到西河。十五年，武观在西河发动叛乱。

[20]羿（yì）：善射的后羿。相传是夏代有穷国的君主，曾起兵推翻夏启之子太康。田：打猎。

[21]封狐：大狐狸。

[22]乱流：淫乱之徒。

[23]浞（zhuó）：人名。即寒浞，羿的相。按，据《春秋左传·襄公四年》《路史后纪》《淮南子》等书记载，寒浞因贪恋羿的妻子，勾结羿的家臣逢蒙等人把羿杀死。家：王逸《楚辞章句》：“妇谓之家。”

[24]浇（ào）：寒浞的儿子。被服：即披服。引申为身上具有的意思。强圉：王逸《楚辞章句》：“多力也。”传说浇勇猛有力，曾起兵灭了斟灌、斟寻二族，杀死逃在那里的夏相（太康之侄，仲康之子）。后来又被夏相的儿子少康杀死。

[25]厥：指浇。颠陨：坠落。

[26]常违：“违常”的倒文。违背常规。

[27]遂焉：于是就这样。一说遂是地名。逢殃：据《史记·夏本纪》夏桀被汤放逐于南巢，因而亡国。

[28]后辛：即殷纣王。菹醢（zū hǎi）：古代酷刑，把人剁碎做成肉酱。据《史记·殷本纪》载，纣王杀比干，醢梅伯，终致亡国。

[29]殷宗：殷朝的天下。宗，宗祀。

[30]严：严肃。祗（zhī）：与“敬”同义。

[31]周：指周初的文王、武王。

[32]授能：把政事交给有才能的人。

[33]陂（pō）：倾斜。

[34]阿：偏袒。

[35]错：安排。

[36]圣哲：指古代有德行才智的帝王。茂行：德行的多和好。

[37]苟得：才能够。用：享用。下土：即天下。相对上天而言。

[38]相观：观察。计极：最终的、最根本的打算。

[39]阽（diàn）余身：即余身阽。阽，面临危险。危死：濒于死亡。

[40]凿：器物的孔眼，安放榫头的地方。枘（ruì）：榫头。

[41]曾：通“增”，愈加。歔欷（xūxī）：悲泣的声音。

[42]时之不当：等于说生不逢时。

[43]茹：柔软。

[44]浪浪：泪流不止的样子。按，这是第二大段的第一层。因女媭的劝诫，不得已去向重华陈述自己意见，诗人引用了前朝一系列史实来阐明自己的政治思想。从这一层起，以下描写的都是诗人对未来道路的探索。是诗人内心深处一层又一层展开的矛盾、彷徨、苦闷与追求，以及思想斗争过程。写的都只是一种思想意识的反映，并非叙述事实。

【翻译】

女媭对我的遭遇十分关切，她曾经一再劝诫于我。她说：“鲧太刚直不顾性命，结果被杀死在羽山荒野。你为何忠言无忌爱好修饰，还独有很多美好的品德？满屋堆的都是普通花草，你却与众不同不肯佩用。无法挨家挨户向众人说明，谁会来详察我们的本心？世上的人都爱成群结伙，你为何对我的话总是不听？”我以先圣行为节制性情，愤懑心情至今不能平静。渡过沅水湘水向南走去，我要对虞舜把道理讲清：“夏启偷得《九辩》和《九歌》啊，他寻欢作乐而放纵忘情。不考虑将来也看不到危难，因此武观得以酿成内乱。后羿爱好田猎溺于游乐，对射杀大狐狸特别喜欢。本来淫乱之徒无好结果，寒浞杀羿把他妻子霸占。寒浇自恃有强大的力气，放纵欲望不肯节制自己。天天寻欢作乐忘掉自身，因此他的脑袋终于落地。夏桀行为总是违背常理，结果灾殃也就难以躲避。殷纣王把忠良剁成肉酱，殷朝天下因此不能久长。商汤、夏禹态度严肃恭敬，正确讲究道理还有文王。他们都能选拔贤者能人，遵循一定准则不会走样。上天对一切都公正无私，见有德的人就给予扶助。只有古代圣王德行高尚，才能够享有天下的土地。回顾过去啊把将来瞻望，观察做人的根本究竟怎样。哪有不义的事可以去干，哪有不善的事应该担当？我虽然面临死亡的危险，毫不后悔自己当初志向。不度量凿眼就削正榫头，前代的贤人正因此遭殃。”我泣声不绝啊烦恼悲伤，哀叹自己未逢美好时光。拿着柔软蕙草揩抹眼泪，热泪滚滚沾湿我的衣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