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客曰：“不记也。然闻于师曰，似神而非者三^[1]：疾雷闻百里^[2]；江水逆流，海水上潮^[3]；山出内云^[4]，日夜不止。衍溢漂疾^[5]，波涌而涛起。其始起也，洪淋淋焉^[6]，若白鹭之下翔。其少进也，浩浩溰溰^[7]，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^[8]。其波涌而云乱^[9]，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^[10]。其旁作而奔起也^[11]，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^[12]。六驾蛟龙^[13]，附从太白^[14]。纯驰浩蜺，前后骆驿^[15]。颙颙卬卬^[16]，椐椐强强^[17]，莘莘将将^[18]。壁垒重坚^[19]，沓杂似军行^[20]。訇隐匈礚^[21]，轧盘涌裔^[22]，原不可当。观其两傍，则滂渤怫郁^[23]，暗漠感突^[24]，上击下律^[25]。有似勇壮之卒，突怒而无畏^[26]，蹈壁冲津^[27]。穷曲随隈^[28]，逾岸出追^[29]。遇者死，当者坏^[30]。初发乎或围之津涯^[31]，荄轸谷分^[32]。回翔青篾^[33]，衔枚檀桓^[34]，弭节伍子之山^[35]，通厉骨母之场^[36]。凌赤岸^[37]，篲扶桑^[38]。横奔似雷行，诚奋厥武^[39]，如振如怒^[40]。沌沌浑浑^[41]，状如奔马。混混庉庉^[42]，声如雷鼓。发怒庢沓^[43]，清升逾跇^[44]，侯波奋振^[45]，合战于藉藉之口^[46]。鸟不及飞，鱼不及回，兽不及走。纷纷翼翼^[47]，波涌云乱。荡取南山，背击北岸，覆亏丘陵^[48]，平夷西畔^[49]。险险戏戏^[50]，崩坏陂池^[51]，决胜乃罢^[52]。 汩潺湲^[53]，披扬流洒^[54]，横暴之极。鱼鳖失势，颠倒偃侧^[55]，沋沋湲湲^[56]，蒲伏连延^[57]。神物怪疑^[58]，不可胜言，直使人踣焉^[59]，洄暗凄怆焉^[60]。此天下怪异诡观也^[61]，太子能强起观之乎？”太子曰：“仆病，未能也。”

【注释】

[1]似神而非者三：江涛看上去似有神助而其实并非神力所致的特点有三个。

[2]疾雷：言涛声如骤然而发之响雷。

[3]上潮：指潮头逆行而上扬。

[4]出内：即出纳，吞吐。内，通“纳”。

[5]衍溢：平满。漂疾：急流状。

[6]洪淋淋焉：指初起的潮水，像山洪淋淋下泻。

[7]浩浩溰溰：浩浩荡荡，白茫茫一片。

[8]帷盖之张：撑开帷帐。

[9]云乱：言波涛翻涌，如云一样纷扰。

[10]腾装：整束装急行。

[11]旁作：潮头从旁掀起。奔起：指潮向上翻滚。

[12]轻车：轻便的战车。勒兵：指挥军队。勒，部署，控制。

[13]六驾蛟龙：六条蛟龙驾的车。

[14]附从：跟随。太白：河神。李善注引许慎曰：“冯迟、太白，河伯也。”

[15]“纯驰”二句：意谓江涛巨大，或屯驻不行，或急驰不止，而又连续不断，或前或后。纯，通“屯”。屯驰，谓或屯或驰，犹下句“前后”之义。浩蜺，高大貌。蜺，高。骆驿，连续不断绝貌。

[16]颙颙（yóng）卬卬（áng）：形容波涛之高。

[17]椐椐强强：形容波涛前后相继。

[18]莘莘将将：形容波涛互相冲击。

[19]重坚：重叠而坚固。

[20]沓杂：众多貌。军行：军队的行列。

[21]訇（hōng）隐匈礚（kē）：波涛轰轰之声。

[22]轧盘涌裔：形容波涛汹涌沸腾而无边无际。

[23]滂渤：指水势受阻而有郁结。怫郁：指人的内心有所郁结。此处连用，似言波涛激怒翻滚。

[24]感突：犹言左冲右突。

[25]上击下律：意指波涛势猛而声音巨大。上击言波涛上升，如被物所击。律，五臣本作“硉”。硉，从高处推石而下。

[26]突怒：奔闯发怒。

[27]蹈壁冲津：冲击营垒抢占渡口。

[28]穷曲随隈（wēi）：遍及江湾曲折之处。隈，山水弯曲处。

[29]逾岸出追：越过江岸，漫过沙堆。追，古“堆”字。

[30]当者坏：言阻挡江涛的都要崩溃。

[31]或围：地名。今无所考。津涯：水边。

[32]荄轸（zhěn）谷分：言江涛遇到山陇或川谷而回转分流。荄，通“陔”，山陇。轸，转动。

[33]回翔：盘旋缓流。青篾：地名。

[34]衔枚：古代行军时，士兵与马口中皆衔一木筷，以免喧哗。此处喻江涛之突然无声。檀桓：地名。

[35]弭节：停车。伍子之山：山名。因纪念伍子胥而得名。

[36]通厉：远行。骨母：即胥母。吴国地名。今属江苏。“骨”为“胥”之误字。

[37]凌：侵逼。赤岸：地名。一说在广陵附近。李善注：“似在远方，非广陵也。”“赤岸”与下文“扶桑”对举，应以李说为是。

[38]篲（huì）：竹扫帚。此处作扫荡解。

[39]奋：奋发。厥：其。武：威武。

[40]振：同“震”，震怒，盛怒。

[41]沌沌浑浑：江涛相逐之貌。

[42]混混庉庉（tún）：形容江涛之声音。

[43]庢沓（zhì tà）：言江涛一遇阻碍，即从旁涌溢而出。庢，“窒”之正写字，阻碍。沓，多，溢。

[44]清升逾跇：清波升起，后浪超过前浪。

[45]侯波：阳侯之波，犹言大波。侯即阳侯，水神名。

[46]藉藉之口：名叫藉藉的口岸。

[47]纷纷翼翼：张铣注：“交错貌。”

[48]覆亏丘陵：言江涛可使丘陵倾覆和亏损。

[49]平夷：扫平。西畔：西边的农田。畔，田界。此指农田。

[50]险险戏戏：倾倒危险之貌。

[51]陂池：蓄水池。此指堤防。

[52]罢：同“疲”。此处作衰歇解。

[53] （zhī）汩（ɡǔ）：江涛相击之貌。潺湲：水流貌。

[54]披扬流洒：水花四溅之状。

[55]颠倒偃侧：形容鱼鳖在水中东倒西歪。

[56]沋沋（yóu）湲湲：李善注：“鱼鳖颠倒之貌。”

[57]蒲伏：即匍匐。原意是伏地不能行走。这里是形容鱼在水中危急狼狈之状。

[58]神物怪疑：水中的神物亦觉怪异。

[59]踣（bó）：吃惊而跌倒。

[60]洄暗：惊骇失智。

[61]诡观：奇怪的景象。

【翻译】

吴客说：“那是未见记载的。不过从师傅那里听说，江涛看上去似有神助而其实并非神助的地方有三点：涛声如骤然雷动，响及百里；江水逆流，浪涛也逆行而上扬；山口吞吐云气，日夜不止。起初江水平满而疾流，然后波涛涌起。江涛初起之时，像山洪淋淋下泻，如许多白鹭往下飞翔。再进一步，江涛浩浩荡荡，白茫茫一片，像白车白马撑开白色的帷帐。当江涛翻涌如云样的纷扰，此时就很像三军整装急行。当江涛从两旁掀起而向上翻滚，飘飘荡荡，则像将领乘着轻便的战车指挥军队。又像六条蛟龙驾车，跟随着海神。忽而但见江涛或停驻不行，或急驰不止，变得巨大磅礴，连续不断。或前或后，高大昂扬，纵横四涌，相互撞击。如军营之壁垒，重叠而坚固，纷纷众众，仿佛军队的行列。此时江涛轰鸣，汹涌沸腾，无边无际，势不可当。再看两旁江岸，江涛激怒翻滚，左冲右突，上涌如被物所击，一击而腾空，下降如高处推石，一推而急坠。真似勇壮的士兵，奔闯发怒而无所畏惧，冲击营垒抢占渡口。遍及江湾小港，越过江岸，漫过沙堆。碰到者即死，阻挡者即崩。江涛始发于或围的水边，遇上山陇或川谷而回转分流。在青篾盘旋缓流，到檀桓无声急进，到伍子山仿佛停驻不行，而后又远奔到胥母的战场。侵逼赤岸，扫荡扶桑。横奔如雷滚，确实是奋发威武，如发暴怒。相互追逐，形如奔马。其声混混，犹似雷鼓。一遇阻碍，即从旁涌溢而出，有如发怒，清波升起，一浪涌过一浪，巨浪奋起，会战于藉藉的隘口。这时鸟来不及起飞，鱼来不及转身回游，野兽来不及逃跑。纷乱交错，如波涛翻涌乱云飞渡。此时江涛冲激奔腾，向前冲击南山，再回头冲击北岸，使丘陵冲刷倾覆，又扫平了西岸的农田。此时浪涛高峻，冲毁堤防，获得胜利才渐次衰歇。待稍歇之后，江涛又相击涌起，肆意泛滥，水花四溅，横暴之极。鱼鳖不能自主，东倒西歪，颠颠倒倒，起伏不停，危急狼狈之极。水中的神物亦觉奇怪，这种种景象真难以尽述，直让人吓倒，惊骇失智，心境悲凉。这算得上天底下最奇怪的景象了，太子能勉强起身去看看吗？”太子说：“我有病，不能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