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阮嗣宗口不论人过[1],吾每师之,而未能及。至性过人,与物无伤,唯饮酒过差耳。至为礼法之士所绳[2],疾之如仇,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[3]。吾不如嗣宗之贤[4],而有慢弛之阙[5];又不识人情,暗于机宜[6];无万石之慎[7],而有好尽之累。久与事接,疵衅日兴[8],虽欲无患,其可得乎?又人伦有礼[9],朝廷有法,自惟至熟[10],有必不堪者七,甚不可者二:卧喜晚起,而当关呼之不置[11],一不堪也。抱琴行吟,弋钓草野[12],而吏卒守之,不得妄动,二不堪也。危坐一时[13],痺不得摇[14],性复多虱[15],把搔无已,而当裹以章服[16],揖拜上官,三不堪也。素不便书,又不喜作书,而人间多事[17],堆案盈机[18],不相酬答,则犯教伤义,欲自勉强,则不能久,四不堪也。不喜吊丧,而人道以此为重[19],己为未见恕者所怨,至欲见中伤者;虽瞿然自责[20],然性不可化,欲降心顺俗,则诡故不情[21],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[22],如此,五不堪也。不喜俗人,而当与之共事,或宾客盈坐,鸣声聒耳[23],嚣尘臭处[24],千变百伎[25],在人目前,六不堪也。心不耐烦,而官事鞅掌[26],机务缠其心[27],世故繁其虑,七不堪也。又每非汤、武而薄周、孔[28],在人间不止,此事会显,世教所不容,此甚不可一也。刚肠疾恶,轻肆直言,遇事便发,此甚不可二也。以促中小心之性[29],统此九患,不有外难,当有内病,宁可久处人间邪[30]?又闻道士遗言,饵术黄精[31],令人久寿,意甚信之。游山泽,观鱼鸟,心甚乐之。一行作吏,此事便废,安能舍其所乐,而从其所惧哉!
【注释】
[1]阮嗣宗:阮籍,字嗣宗,“竹林七贤”之一,与嵇康齐名。他对司马昭也颇为不满,但为人谨慎,不露声色,并故作佯狂、沉湎酒色,以此表示自己无意过问政事。
[2]绳:绳墨,准则。这里作动词用,意为弹劾。
[3]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:何曾向司马昭建议,阮籍任性放荡,坏礼伤教,应放逐到边远之地,以保持王道的纯洁。司马昭说,他素来病弱,应当宽恕。大将军,指司马昭。
[4]贤:《晋书》本传、《七贤帖》《文选集注》均引作“资”,当作“资”。李善注:“资,材量也。”
[5]阙(quē):缺。这里指缺点、过失。
[6]宜:《尔雅·释诂》:“宜,事也。”
[7]无万石之慎:西汉的石奋,以谨慎小心著称。他与四个儿子都当了俸禄二千石的官,故称“万石君”。详见《汉书·石奋传》。
[8]疵衅(xìn):嫌隙、事端。
[9]人伦:指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之间关系的准则。
[10]惟:指思考、思虑。
[11]当关:守门的差役。置:放。引申为罢休。
[12]弋(yì):系有细丝绳的箭,是射鸟的器具。这里指射鸟。
[13]危坐:端坐。
[14]痺(bì):同“痹”,麻痹。
[15]性:指身体。
[16]章服:指官服、礼服。
[17]人间:指官场,与隐逸相对而言。
[18]案:桌。机:通“几”,与“案”同义。
[19]人道:指人情世俗的常规。
[20]瞿(jù)然:惊惧、恐慌的样子。
[21]诡:违反,违背。故:指本性。
[22]咎:过失。誉:荣誉。
[23]聒(guō)耳:噪耳。
[24]嚣:指声音嘈杂。尘:指尘埃飞扬。
[25]伎:伎俩。
[26]鞅掌:指事务繁忙。
[27]机务:政事要务、官府要事。
[28]非汤、武而薄周、孔:汤,商代的开国君王,以武力推翻夏王朝。武,周代的开国君王,以武力推翻商王朝。周,指周公,周武王的弟弟,他全力支持周武王的行动,武王死后,又全力辅佐年幼的成王。孔,指孔子,他赞扬汤、武革命。因而非难汤、武,鄙薄周、孔,便有借古讽今之意,显露了嵇康对大将军司马昭企图篡夺魏政权的不满。
[29]促中:狭隘的心胸。与“小心”义同。
[30]邪(yé):语气助词,表疑问。
[31]饵:服食。术(zhú)、黄精:皆为药名。
【翻译】
阮嗣宗从不议论别人的过失,我常想学习他的这种长处,但始终不能学到。他天性淳厚超过常人,待人接物没有伤害之心,只是有贪酒的缺点罢了。但竟致被维护礼法的人所指控,痛恨嗣宗就像痛恨仇敌一样,幸亏依靠大将军把他保护了下来。我的资质不如嗣宗,而有怠慢懒散的缺点;又不懂得人情世故,不明了随机应变;没有石奋的谨慎,却有尽情直言的累赘。这样长久地接触人事,引起别人怨恨的就会日益增多,虽然想要不遭受危害,难道能够得到幸免吗?再说人伦自有礼制,朝廷自有法纪,因此我深思熟虑地想过当官后的处境,有七个方面是决不能忍受的,有两点是绝对不行的:我睡觉喜欢晚起,但守门的差役要不停地喊我起来,这是不能忍受的第一个方面。我爱抱琴弹奏漫步吟诗,又爱在草地野外射鸟钓鱼,但跟班的吏卒要守着我,使我不能随意行动,这是不能忍受的第二个方面。当官的要长时间端端正正地坐着,腿脚麻木了也不能随便摇动,再加上我身上的虱子又多,要不停地搔痒,但却必须套起官服,向上级长官作揖迎拜,这是不能忍受的第三个方面。我素来不习惯写应酬书信,也不喜爱写应酬书信,但官场事多,公文书信推满案上,不互相应酬,就触犯礼教有伤礼义,想勉强自己去做,则又不能持久,这是不能忍受的第四个方面。我不喜欢吊丧,但世俗人情对此却很看重,这方面我已经被不肯宽容我的人所怨恨了,甚至还有对我恶意中伤的;我虽然也曾惊恐不安并责备自己,然而本性难移,想抑制本性去顺从世俗,但违背本性又不符合我的意愿,而且也终究不能获得这样的处境,既没有过失也没有荣誉,像这样的情况,是我不能忍受的第五个方面。我不喜欢庸俗的人,但又必须与他们一起同事,或者宾客满座,闹声刺耳,在这种声音嘈杂、尘埃飞扬、臭气冲天的场所,千奇百怪的花招伎俩,都呈现在眼前,这是不能忍受的第六个方面。我的个性是很不耐烦的,但当官的事务纷繁忙乱,政事要务使人心事重重难以解脱,世俗人情的应酬又令人心烦意乱,这是不能忍受的第七个方面。我又常常非难商汤和周武王,轻视周公和孔子,在官场还不停止这种议论,就会显扬出去,必为当今的礼教所不容,这是绝对不行的第一点。我秉性刚直疾恶如仇,轻率放肆直言不讳,这种脾气遇到事情便要发作,这是绝对不行的第二点。以我心胸狭窄的性格,再加上这九个祸患,即使没有外来的灾难,也必然会有内在的隐患,这叫我怎样长久地生活在官场中呢?我又听说道士的遗教,服食术与黄精,可以使人延年益寿,我很相信这种说法。漫游山水,观赏鱼鸟,是我非常乐意的事。一旦当官,这些赏心悦意的事便都废弃了,我怎么能放弃自己所爱好的事情,而去做那些自己所畏惧的事情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