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或间声错糅^[1]，状若诡赴^[2]。双美并进^[3]，骈驰翼驱^[4]。初若将乖^[5]，后卒同趣^[6]。或曲而不屈^[7]，直而不倨^[8]。或相凌而不乱^[9]，或相离而不殊^[10]。时劫掎以慷慨^[11]，或怨㜘而踌躇^[12]。忽飘飖以轻迈^[13]，乍留联而扶疏^[14]。或参谭繁促^[15]，复叠攒仄^[16]。从横骆驿^[17]，奔遁相逼^[18]。拊嗟累赞^[19]，间不容息^[20]。瑰艳奇伟^[21]，殚不可识^[22]。若乃闲舒都雅^[23]，洪纤有宜^[24]。清和条昶^[25]，案衍陆离^[26]。穆温柔以怡怿^[27]，婉顺叙而委蛇^[28]。或乘险投会^[29]，邀隙趋危^[30]。嘤若离鹍鸣清池^[31]，翼若游鸿翔曾崖^[32]。纷文斐尾^[33]，慊 离 ^[34]。微风余音^[35]，靡靡猗猗^[36]。或搂 栎捋^[37]，缥缭潎冽^[38]。轻行浮弹^[39]，明婳 慧^[40]。疾而不速^[41]，留而不滞^[42]。翩绵飘邈^[43]，微音迅逝。远而听之，若鸾凤和鸣戏云中^[44]；迫而察之^[45]，若众葩敷荣曜春风^[46]。既丰赡以多姿^[47]，又善始而令终^[48]。嗟姣妙以弘丽^[49]，何变态之无穷^[50]！

【注释】

[1]间声：杂曲。戴明扬《嵇康集校注》：“间声即奸声，与上文正声对言也。《礼记·乐记》：‘奸声以乱。’盖正声之外，繁手而淫者为奸声。犹正声之外，杂互而成者为奸声矣。”错糅：错杂。

[2]诡赴：指奸声异趋。王念孙《读书杂志》曰：“诡者，异也；赴，趋也。言间声错出，若与正声异趋也。”

[3]双美：指正声与间声。

[4]骈驰翼驱：并驾齐驱。李善注：“骈，并也；翼，疾貌。”

[5]将乖：要背离。《广雅》：“乖，背也。”

[6]同趣：同趋。趣，同“趋”。

[7]曲而不屈：声曲则志不屈。曲，婉顺。

[8]直而不倨：声直而志不傲。倨，傲。李周翰注：“凡弹琴初缓其声，乍似相乖，曲度相调，后终同为趣会也。其声虽曲，而志不屈。其声虽直，而志不倨傲也。”

[9]相凌：指间声与正声相冲突。

[10]相离：指两种乐曲声相离散。张铣注：“其声虽相凌而志不乱，其声虽相离而志不殊。”凌，交错。殊：绝。

[11]劫掎（jǐ）慷慨：高昂向上之声。

[12]怨㜘（jù）而踌躇：哀怨低回之声。张铣注：“怨沮踌躇，怨而不散声也。”

[13]飘飖：飘荡。轻迈：随风轻扬。

[14]留联：声音相续不断。联，同“连”。扶疏：声音四处飘散。

[15]参谭：李善注：“参谭，相随貌。”繁促：繁杂而急促。

[16]复叠：重叠。攒仄：声音聚积。

[17]从横：纵横。骆驿：通“络绎”，声音相连不绝之貌。

[18]奔遁：奔逃。相逼：相随。刘良注：参谭繁促、复叠攒仄、从横骆驿、奔遁相逼，“皆声繁急重叠、纵横相连貌”。

[19]拊嗟累赞：拍手叫好，连连赞叹。

[20]间不容息：没有喘息的间隙。

[21]瑰艳：奇异光艳。奇伟：奇特，雄伟。

[22]殚（dān）不可识：不可尽识。殚，尽。李周翰注：“言琴声之美，不可尽识。”

[23]闲舒：舒缓。都雅：闲雅。都，闲。

[24]洪纤有宜：声音粗细强弱皆宜。

[25]清和：清朗平和。条昶：通畅。

[26]案衍：不平貌。陆离：参差。

[27]穆：和。怡怿（yí yì）：欢快。怿，乐。

[28]婉：和顺。顺叙：和谐。委蛇：同“逶迤”，声音曲折悠长。

[29]乘险：凌空。乘，升。险，空。投会：会合。

[30]邀隙：入穴。趋危：赴危。刘良注：乘险投会，邀隙趋危，“险，空也。邀，入也。隙，穴。趋，向也。言声或乘空以相投会，或入穴而向危也”。

[31]嘤（yīng）：鸟鸣声。离鹍（kūn）：失去伴侣的鹍鸡。

[32]游鸿：离群之雁。曾崖：高高的山崖。

[33]纷文斐（fěi）尾：李善注：“文彩貌。”梁章距《文选旁证》：“尾当作‘娓’，《说文》训美。若‘尾’字，古但通‘微’，无文彩义也。”

[34]慊 （qiǎn shān）离 （lí）：羽毛下垂而相连。慊 ，喻下垂之状。离 ，比喻连续不绝。

[35]微风余音：余音如微风，和缓轻柔。

[36]靡靡：声之细弱。猗猗（yī）：形容余音袅袅。

[37]搂 栎捋（lóu pī lì luō）：谓弹琴的四种手法。李善注：“皆手抚弦之貌。”搂，牵，即勾弦。 ，反手击。栎，击。捋，取，抚弦。戴明扬《嵇康集校注》：“《文选》‘栎’不从手，周校本四字皆从手。”

[38]缥缭潎冽（piāo liáo piē liè）：指四种指法弹弦发出的四种琴声。李善注：“声相纠激之状。”戴明扬《嵇康集校注》：“此处，搂 栎捋，当即指法；缥缭潎冽，自是状声之辞。”

[39]轻行浮弹：信手轻弹。

[40]明婳（huà）：明快美好。《说文解字》：“婳，静好也。” （jì）慧：观赏赞美。

[41]疾而不速：急而不快。

[42]留而不滞：缓而不停。

[43]翩绵飘邈：吕向注：“声飞而远也。”《广雅》：“绵，连也；邈，远也。”

[44]鸾凤：鸾鸟和凤凰。鸾，传说中凤凰一类神鸟，赤色为凤，青色为鸾。和鸣：相互鸣叫。

[45]迫：近。

[46]众葩：百花。敷荣：盛开。曜（yào）：照耀，放光彩。

[47]丰赡（shàn）：声繁富。

[48]善始而令终：善始善终。令，善。

[49]姣妙：美妙。弘丽：声音壮美。

[50]变态无穷：声音变化奥妙无穷。《西京赋》薛综注：“变，奇也；态，巧也。”

【翻译】

有时正声与杂曲相糅，异曲同趋。双美并奏，二曲和鸣。开始时像要背离，最后和谐统一。琴声婉顺而志不屈，琴声刚直而志不倨。雅俗驳杂而不乱，雅俗相间而不断。时而高昂向上，时而哀怨低回。忽而飘逸轻举，忽而婉转疏散。有时声音紧凑，繁杂而急促，反复重叠，众音聚积。纵横相连，琴声不断，突然消失又突然响起。令人拍手叫好，连连赞叹，想要喘息，都无空闲。琴声瑰丽雄伟，想要辨识，无法尽言。至于舒缓闲雅的演奏，声音粗细相宜，清和流畅，高低参差。和悦温柔而欢快，婉转和谐而悠扬。有时声音升入高空而回响，又钻入峡谷而幽咽。像失伴的鹍鸡在清池嘤嘤鸣叫，又像离群的孤雁在悬崖飞翔。文彩纷繁，娓娓动听，像鸟羽相连，流韵翩翩。余音如微风细细，轻柔袅袅而渐息。有时手指勾、拨、击、抚，琴弦发出缥、缭、潎、冽各种声音。有时信手轻弹，声音明快令人赞叹。弦急而音不快，弦缓而声不停。声音联绵飘向远方，琴声细细迅速即逝。在远处聆听琴声，有如鸾凤在云中嬉戏和鸣；在近处聆听琴声，宛如百花盛开笑春风。既繁富而多姿，又善始而善终。赞叹琴声美妙弘丽，声音变化多么奥妙无穷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