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世霸虚礼^[1]，州壤推风^[2]。孝惟义养^[3]，道必怀邦^[4]。人之秉彝，不隘不恭^[5]。爵同下士，禄等上农^[6]。度量难钧，进退可限^[7]。长卿弃官^[8]，稚宾自免^[9]。子之悟之，何悟之辩？赋诗归来^[10]，高蹈独善^[11]。亦既超旷，无适非心^[12]。汲流旧 ^[13]，葺宇家林^[14]。晨烟暮霭，春煦秋阴^[15]。陈书辍卷，置酒弦琴^[16]。居备勤俭，躬兼贫病。人否其忧，子然其命^[17]。隐约就闲^[18]，迁延辞聘^[19]。非直也明，是惟道性^[20]。纠 斡流，冥漠报施^[21]。孰云与仁，实疑明智^[22]。谓天盖高，胡愆斯义^[23]？履信曷凭？思顺何置^[24]？年在中身，疢维痁疾^[25]。视死如归，临凶若吉。药剂弗尝，祷祀非恤^[26]。傃幽告终^[27]，怀和长毕^[28]。呜呼哀哉！敬述靖节，式尊遗占^[29]：存不愿丰，没无求赡^[30]；省讣却赙^[31]，轻哀薄敛^[32]；遭壤以穿^[33]，旋葬而窆^[34]。呜呼哀哉！深心追往，远情逐化^[35]。自尔介居^[36]，及我多暇，伊好之洽^[37]，接阎邻舍^[38]。宵盘昼憩，非舟非驾^[39]。念昔宴私，举觞相诲^[40]：独正者危，至方则碍^[41]；哲人卷舒，布在前载^[42]；取鉴不远，吾规子佩^[43]。尔实愀然^[44]，中言而发^[45]：违众速尤^[46]，迕风先蹶^[47]；身才非实，荣声有歇^[48]。睿音永矣^[49]，谁箴余阙^[50]？呜呼哀哉！仁焉而终，智焉而毙。黔娄既没^[51]，展禽亦逝^[52]。其在先生，同尘往世^[53]。旌此靖节^[54]，加彼康惠。呜呼哀哉！

【注释】

[1]世霸：指州郡长官等达官贵人。虚礼：虚心以礼对待。

[2]州壤：谓一州范围内。推风：推扬其风范。

[3]义养：赡养。

[4]道必怀邦：是说陶渊明因为思念乡土而就近求为彭泽令。怀邦，怀念邦国。晋宋时郡也可称国。

[5]“人之秉彝”二句：谓陶渊明奉持的常理，是待人处世既不褊狭，又不谦卑媚俗。彝，常理。

[6]“爵同下士”二句：谓陶渊明位卑禄薄。《礼记·王制》：“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，禄足以代其耕也。”

[7]“度量难钧”二句：谓陶渊明度量宏大，难以衡量。其行为无论是进或退，都不会逾出道的标准。钧，古代重量单位。引申为衡量。

[8]长卿弃官：司马相如，字长卿。西汉景帝时为武骑常侍，称病去官，客游于梁。

[9]稚宾自免：郇相，字稚宾。举州郡秀才，数病去官。

[10]赋诗归来：陶渊明辞彭泽令归田时，作《归去来兮辞》。

[11]高蹈：指隐居。

[12]无适非心：不做使自己心情不愉快的事。指陶渊明不愿做官受到拘束。

[13]旧 ：旧山。

[14]葺宇：修缮房屋。

[15]春煦秋阴：春日的晴和，秋日的阴凉。

[16]“陈书辍卷”二句：谓渊明或读书、或饮酒、或抚琴以自娱也。辍，或作“缀”。

[17]“人否其忧”二句：谓人们对陶渊明贫病交加的生活不堪其忧，但他自己却乐天知命，处之安然。否，不堪。

[18]隐约就闲：潜隐而就闲适。隐约，潜藏。《庄子·山木》：“夫丰狐文豹……虽饥渴隐约，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，定也。”

[19]迁延辞聘：指陶渊明对征召为著作郎推辞不就。迁延，退却貌。

[20]“非直也明”二句：是说陶渊明辞聘隐居的行为不但是明白道理的表现，而且是出自其守道之本性。非直，犹不但。

[21]“纠 斡流”二句：是说人生吉凶祸福如绳股拧绕、水流旋转，神明的报应、施予使人觉得昏昧不清。言下之意是说像陶渊明这样的人不该有不好的命运。纠 ，谓绳股拧绕。斡流，旋转的水流。冥漠，昏暗不清。报施，谓神明的报应、施予。

[22]“孰云与仁”二句：李善注：“言谁云天道常与仁人，而我闻之，实疑于明智。此说明智，谓《老子》也。《老子》曰：‘天道无亲，常与善人。’”

[23]“谓天盖高”二句：李善注：“言天高听卑，而报施无爽（无差错）。何故爽于斯义，而不与仁乎？”愆，失。

[24]“履信曷凭”二句：意谓老天报施仁人之言不可使人凭信。李善注引《周易》曰：“履信思乎顺。”谓履行信用并希其顺利。曷，同“何”。

[25]疢（chèn）：热病。引申为病。痁（shān）：疟疾。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：“痁，有热无寒之疟也。”

[26]“药剂弗尝”二句：不服用药剂，不祈祷保佑。

[27]傃（sù）：向。幽：幽冥。

[28]怀和长毕：怀着平和的心情逝世。

[29]“敬述靖节”二句：言尊显死者遗嘱，述其清廉的节操。式，语首助词。遗占，遗嘱。口授曰占。下文六句即死者遗嘱内容。

[30]“存不愿丰”二句：活着时不希望生活丰厚，死后不追求富厚的安葬。

[31]省讣却赙（fù）：免去发送讣告，推却别人送来助葬的财物。赙，以财物助人办丧事。

[32]轻哀薄敛：哭丧者不要过于哀痛，下葬的衣物等要尽量节俭。敛，通“殓”，给死者穿衣下棺。

[33]遭壤以穿：逢地即挖穴，意谓不必选地。

[34]旋葬而窆（biǎn）：言速葬也。旋，不久，谓时短也。窆，落葬。

[35]“深心追往”二句：作者自谓一片深心远情追怀死者。往、化，谓死。

[36]介居：独居。

[37]伊好之洽：谓二人友好融洽。伊，语首助词。

[38]接阎邻舍：言不辞以远，如同近邻之相访。阎，门。

[39]“宵盘昼憩”二句：晚上盘桓游乐，白天休息，不用舟船和车驾。

[40]“念昔宴私”二句：是说自己以前和陶渊明在家宴饮时，曾经互相教诲。宴私，家宴。诲，教。以下至“荣声有歇”，是二人的一场对话。

[41]“独正者危”二句：孤独直立之物，则有倾倒的危险；至方之物，则不能行动。皆以喻人。李善注引孙卿子曰：“方则止，圆则行。”此二句连下四句为颜延年对陶渊明所说的话。

[42]“哲人卷舒”二句：是说明智的人会根据不同情况决定自己是隐居还是出仕，这是有前代典籍记载的。言下之意是说陶渊明应当出仕才对。卷舒，收卷和舒展。喻隐居和出仕。前载，前代典籍记载。

[43]规：规劝。佩：佩服。

[44]愀然：正色貌。

[45]中言：发自心中之言。以下四句为渊明对延年语。

[46]违众速尤：违离众人将会很快招致悔恨。尤，悔恨。

[47]迕风先蹶：谓草木逆风者必先倾倒。

[48]“身才非实”二句：李善注：“言身及才不足为实，荣华声名，有时而灭。恐己恃才以傲物，凭宠以陵（凌）人，故以相诫也。”

[49]睿（ruì）音：充满哲理之言。

[50]箴：箴规。阙：缺失。

[51]黔娄：战国时齐国隐士。齐、鲁国君请他出仕，俱辞不就。家贫，死时衾不蔽体。其妻亦与他一样乐贫行道。死后谥曰康。皇甫谧《高士传》曰：“黔娄先生死，曾参与门人来吊。曾参曰：‘先生终，何以为谥？’妻曰：‘以康为谥。’曾子曰：‘先生存时，食不充虚，衣不盖形，死则手足不敛（谓葬衾盖不住手足），傍无酒肉。生不得其美，死不得其荣，何乐于此？而谥为康哉？’妻曰：‘昔先君尝欲授之国相，辞而不为，是所以有余贵也。君尝赐之粟三十钟，先生辞不受，是其有余富也。彼先生者，甘天下之淡味，安天下之卑位；不戚戚于贫贱，不遑遑于富贵；求仁而得仁，求义而得义。其谥为康，不亦宜乎也？’”

[52]展禽：春秋时鲁国大夫，食邑柳下，谥曰惠，世称柳下惠。

[53]同尘往世：在另一世界同行。谓渊明与黔娄、展禽等古贤齐名。

[54]旌：表彰。

【翻译】

当今的长官对您虚心以礼相待，全州都推崇您的风范。您一片孝心，只为赡养父母；奉行大道，念念不忘家乡。您奉持的常理，是待人接物既不褊狭，又不媚俗。您的官位相当于下士，俸禄等同于上农。您的度量之大，难以测量；行为无论是进是退，都不会逾出道的标准。以前司马相如辞官而去，郇稚宾自动辞职。您对此也深有领悟，何以说明您深有领悟呢？您作诗吟咏回归田园，隐居起来独善其身。您从此超脱旷达，不再做那使自己心灵受到拘束的事情。您汲取泉流于故乡的山中，修缮好了林木掩映的旧居。早晨薄雾缭绕，黄昏夕岚轻盈；春日阳光和煦，秋日天高气爽。您或披卷吟诵，或饮酒抚琴。您的家庭十分俭朴，您的身体交加贫病。人人都为您不胜忧虑，您却乐天知命。您隐居而就闲适，退避推辞朝廷的征聘。这不仅是出于明智，而且是出于您恪守大道的本性。就像绳股拧绕、水流旋转一样叫人看不明白，老天的报应施予也显得模糊不清。谁说老天总是施恩于仁人？我实在怀疑这话是否明智。都说老天虽高却能俯察毫末，此言为什么也不见灵应？说老天履行信用有何凭信？说老天的信用总能兑现又有什么例证？您正处在中年，却染上了不治之症。您把逝世当作归家，而临灾难若处顺境。不肯服用药剂疗治，也不祈祷神明保佑。向着幽冥而告终，怀着安详的心境结束了生命。呜呼哀哉！我怀着敬意叙述您清廉的节操，尊显您的遗嘱：生时不希求丰裕，死后不要求厚葬；免除报丧，谢绝奠仪；哭丧者不要过于悲痛，随葬衣物要少；随便找个地方做坟地，尽快安葬即可。呜呼哀哉！我怀着一片深远的哀悼之情，追忆您的往事。自从您独居后，当我有较多的闲暇时，我总前来与您重温旧日的欢洽，如挨门接户的近邻相访一般。我们常常通宵不寐而盘游，直到天亮才休息，盘游也不用舟船车驾。想起以前我们单独宴会时，曾举杯互相劝诫。我对您说：孤独直立之物有倾倒的危险，至方之物则行动受到阻碍；睿智之人视不同形势而决定隐居或出仕，这有载于前代的典籍；要吸取借鉴无须远求，我的规劝您也佩服。您显露出严肃而忧虑的神色，发出吐自深心的言谈：违离众人必将很快招致悔恨，逆风的草木必先倾倒；身体和才华亦非坚实之物，荣华声名也终有消歇的一天。您的睿智之音已经远逝了，还有谁来箴规我的缺失呢？呜呼哀哉！仁智之人啊，永别人间。黔娄已经去世，展禽亦已长辞。这二位古贤与您同扬轻尘于冥世。我们追谥您曰“靖节”，超过那“康”“惠”的尊号。呜呼哀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