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臣植言：臣自抱舋归藩^[1]，刻肌刻骨^[2]。追思罪戾^[3]，昼分而食，夜分而寝^[4]。诚以天网不可重罹^[5]，圣恩难可再恃^[6]。窃感《相鼠》之篇^[7]，无礼遄死之义^[8]。形影相吊^[9]，五情愧赧^[10]。以罪弃生^[11]，则违古贤夕改之劝^[12]；忍垢苟全^[13]，则犯诗人胡颜之讥^[14]。伏惟陛下^[15]，德象天地，恩隆父母^[16]。施畅春风，泽如时雨^[17]。是以不别荆棘者，庆云之惠也^[18]。七子均养者，《鸤鸠》之仁也^[19]。舍罪责功者^[20]，明君之举也。矜愚爱能者，慈父之恩也^[21]。是以愚臣徘徊于恩泽，而不敢自弃者也^[22]。前奉诏书，臣等绝朝^[23]，心离志绝^[24]，自分黄耇永无执珪之望^[25]。不图圣诏猥垂齿召^[26]。至止之日^[27]，驰心辇毂^[28]。僻处西馆，未奉阙庭^[29]，踊跃之怀^[30]，瞻望反侧^[31]，不胜犬马恋主之情^[32]。谨拜表并献诗二篇。词旨浅末，不足采览^[33]，贵露下情^[34]，冒颜以闻^[35]。臣植诚惶诚恐，顿首顿首，死罪死罪。

【注释】

[1]抱舋（xìn）：抱罪。《三国志·魏书·陈思王植传》曰：“黄初二年，监国谒者灌均希指，奏植醉酒悖慢，劫胁使者。有司请治罪，帝以太后故，贬爵安乡侯。其年改封鄄城侯。三年，立为鄄城王，邑二千五百户。四年，徙封雍丘王。其年，朝京都。”归藩：当指回到鄄城。藩，诸侯对朝廷称自己的封地为藩。

[2]刻肌刻骨：即今言刻骨铭心，深自为诫也。

[3]追思罪戾：回忆自己的罪过。戾，恶。

[4]“昼分而食”二句：昼分，日中时。夜分，夜半时。

[5]诚以天网不可重罹（lí）：谓这次取得了皇上的宽恕，下次天网决不疏漏。天网，上天布下的罗网。罹，遭遇。

[6]圣恩：皇恩。恃（shì）：凭借，依靠。

[7]《相鼠》：《诗经·鄘风》篇名。第三章曰：“相鼠有体，人而无礼。人而无礼，胡不遄死？”相，视。

[8]礼：礼仪。遄（chuán）：急，速。

[9]形影相吊：只身孤立之谓。吊，问。

[10]五情：喜、怒、哀、乐、怨。愧赧（nǎn）：惭愧，内疚。

[11]弃生：轻生。

[12]古贤夕改之劝：谓古之君子朝有过而夕改之，今欲以罪弃生，则违先贤之教也。

[13]忍垢：忍辱。

[14]诗人胡颜之讥：《诗经·小雅·巧言》：“巧言如簧，颜之厚矣。”郑笺：“颜之厚者，出言虚伪而不知惭于人。”

[15]陛下：对帝王的尊称。

[16]“德象天地”二句：言皇帝之德类天地之厚，皇帝之恩若父母之深。

[17]“施畅春风”二句：春风养物，时雨润物，言天子施惠润泽，通深如此也。畅，通。泽，润泽。时雨，及时之雨。

[18]“是以”二句：谓庆云荫物，不分荆棘兰桂而复之。庆云，《汉书·天文志》：“若烟非烟，若云非云，郁郁纷纷，萧索轮囷，是谓庆云。庆云见，喜气也。”

[19]《鸤鸠》（shī jiū）：《诗经·曹风》篇名。其首章云：“鸤鸠在桑，其子七兮。淑人君子，其仪一兮。其仪一兮，心如结兮。”毛苌曰：“鸤鸠之养其子，朝从上下，暮从下上，平均如一。”

[20]舍罪责功：赦免其罪而求责其功。

[21]“矜愚”二句：李善注引《论衡》曰：“父母之于子恩等，岂为贵贤加意，贱愚不察乎。”矜，怜。

[22]自弃：死。

[23]臣等：奉诏绝朝者尚有任城王彰、吴王彪等，故曰臣等。绝朝：先有诏书，不许藩王朝。

[24]心离志绝：犹言已灰心绝望。

[25]自分：自甘。黄耇（gǒu）：年老。执珪：臣子上朝时手执圭版。

[26]不图：不意。猥：曲。

[27]至止：来到。止，虚字。

[28]辇毂（gǔ）：天子的车舆。用以指代天子，也用来指代京师。

[29]阙：皇帝所居曰阙。庭：指朝廷。

[30]踊跃之怀：指跃跃欲试，急于谒见的心情。

[31]瞻望反侧：言急迫地想见到皇帝，见不到又辗转反侧的心理状态。

[32]不胜：不尽。犬马恋主：自比犬马，以文帝为主。

[33]采览：纳而览之。

[34]贵：敬辞。

[35]冒颜：掩面，自惭之意。

【翻译】

臣曹植禀告：臣自从负罪回到鄄城，对所犯过错刻骨铭心。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，饭也吃不下，觉也睡不好。这样宽大的处置，于我不可再得；如此浩荡的皇恩，也难以重遇。我私下记起《诗经·鄘风·相鼠》里说的：“人而无礼，胡不遄死。”深感惭愧。臣扪心自问，心情沉重而内疚。如果我因犯罪过而轻生，就违背了古代圣贤“朝过夕改”的遗训；如果我负罪苟活，又应承了《诗经·小雅·巧言》“巧言如簧，颜之厚矣”的嘲笑。臣拜倒在陛下跟前再禀：圣上德厚如天地，恩重似父母。春风和畅，滋养万物。像庆云笼罩大地，使荆棘野草也蒙受瑞气。如布谷鸟哺育幼雏，七子待遇均衡如一。赦免罪孽，表彰功劳，是圣明君王的行为。怜悯愚顽，珍爱贤能有着慈父般的恩情。所以愚臣沐浴皇恩而不敢擅自轻生。上次奉接诏书，不准臣等参与朝会，真是痛心疾首，以为这辈子绝无执圭朝见圣上之望了。万万没有想到，圣上又下诏书，恩准臣等再与朝会。这个大好日子到来之时，心比身疾，早已来到了京师。寄居在西馆，虽然尚未奉朝会之旨，急迫的心情已按捺不住，甚至夜眠不宁，真担当不起犬马眷恋追随主人心情。恭敬地拜上此表，并献诗二首。虽然词意浅近，不值得一读，但总算呈上了在下一片热切之情，愿掩面听候垂教。臣曹植诚惶诚恐，叩头再拜，死罪死罪。

责躬诗一首